“薩！薩！”向導達娃喊道。聽到“薩”這個音節(jié)，奚志農和他的學生們馬上竄了過去。“上面有薩！有薩！”達娃終于喊完了第二句。

“薩”是當?shù)夭卣Z里雪豹的意思，達娃是藏族常見的男性名，意思是月亮。

這是北京時間下午7時14分，昂賽的天還很亮。攝影師們站的地方旁邊有一頭死巖羊，它脖子下面有兩個洞，被開了膛，上面滿是蒼蠅，微微發(fā)臭，但早上它還是一具溫熱鮮紅的新尸體，那時生命才剛離它而去。尸體離公路只有三四米遠，也難怪雪豹吃了兩口就棄了它。這大概是一只下山喝水的倒霉獨羊。

被雪豹殺死的巖羊，可能引起不適的部位已馬賽克。注意它喉嚨下方的兩個小洞，那是雪豹犬齒留下的痕跡——這才是致命傷。貓科動物捕食大型獵物時，會咬住獵物的咽喉，使其窒息而死。拍攝：花蝕

奚志農已經在附近蹲守了一天。此時上方幾百米處的雪豹已經意識到自己被攝影師們發(fā)現(xiàn)了，迅速藏入附近的巖石背后。攝影師們蹲守了十幾分鐘，還不見它露頭，估計它已翻過了山脊，遂開車繞過這座就在公路旁的小山，四下尋找。

一小時后，天已暗去。大家沒有辦法，只能回返。“它滿是斑，大尾巴就擺在這兒！”達娃擺出了招財貓的動作。此時雪豹對于他們來說確實招財。

這一幕，發(fā)生在2016年8月底舉行的首屆瀾滄江源國際自然觀察節(jié)上。這場活動由青海省玉樹州雜多縣人民政府、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qū)管理委員會、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和北大自然保護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主辦。2016年6月7日，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籌）正式掛牌，公園轄下12萬余平方千米土地的環(huán)保工作進入了新的模式。

月光下的瀾滄江河谷。昂賽還有一塊“丹霞地質公園”的牌子，照片中左側的山就是丹霞地形。拍攝：花蝕

雜多縣有兩樣自然風物極其知名，一為蟲草，一為雪豹。境內的昂賽鄉(xiāng)，更有雪豹之鄉(xiāng)的美名。所有前來參加自然觀察節(jié)的隊伍，都想親眼目睹雪豹滿臉嘲諷的大臉、碩大的爪子和毛絨絨的尾巴。對于其中的不少人來說，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可能見到野生雪豹的機會。參賽者們若能在這樣一場活動上拍到雪豹，對于剛掛牌的國家公園來說也是個開門紅。于是，雜多縣委書記才旦周對擔當向導的當?shù)夭孛駛儨蕚淞素S厚的獎品，任何人能幫助參賽者找到雪豹，都能拿到。

明子，是致力于中國貓科動物保護的民間團隊“貓盟CFCA”的成員。他所在的4人小隊，抽簽抽到了一位特別熱情的向導，又受到了獎金的刺激。一大早，向導開著越野車，帶著他們4個人去了鄉(xiāng)里，又找來了另一位熟悉當?shù)丨h(huán)境的牧民，兩個人開著兩臺車，兵分兩路，進了不同的溝。向導看明子體力好，特別熱情地幫他扛著相機，爬了好幾個山頭。

然而，雪豹哪是那么容易看到。它們喜歡在布滿巖石的山脊線附近藏身，如果有巖羊膽敢在它們下方的草地上進食，這些天生的獵手就會跳將出來，殺它一個措手不及。這樣的環(huán)境，在昂賽隨處可見，很多地方都有可能有雪豹。這樣的山脊，和溝底的高差一般有兩三百米，聽起來并不高，但可別忘記這里是海拔約4000米的高原，在這里扛著設備上下幾百米，可比在東部平原上辛苦多了。

向山上逃竄的巖羊群和傍晚下山喝水的巖羊。拍攝：花蝕

當天，明子爬了三個山頭，他的向導扛著他的相機又多爬了兩個。一路上，向導焦灼地拿著望遠鏡盯著幾百米外的石洞，不時地拍拍身邊參賽者的肩膀：“嘿，看那里！”拿著等效600mm的鏡頭，拍下照片，放大再放大，大家終于看到了一只孤獨的巖羊躺在洞里，那是頭老公羊，大角沉重而華麗。

直到天漸黑，向導才在隊員的要求下回了程。這一天，大家并沒有看到雪豹。但看到了一大群巖羊，約摸100多頭，它們是雪豹的食物，巖羊多的地方，應該就有雪豹。而巖羊或盤羊少的地方，很少會有雪豹出現(xiàn)。今年4月，喬治·夏勒（George Schaller）博士在青海湖周圍考察時常嘆息：“太空了，真是太空了，這些山都太空了，什么大東西都沒有。”如果老爺子來了這里，應該會很滿意。

在甘孜考察中的喬治·夏勒。圖片：何兵/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那一大群巖羊遇到明子和他的隊友時，正在山坡上吃草，離人最近時只有幾百米遠?？吹剿麄兒?，巖羊們迅速往山上逃去，羊群中有幾只大角公羊站在突出地面的石塊上呼喊，但喊了幾聲就轉身逃去。巖羊群突然動起來的時候，看起來像是草地上的石頭突然活了起來。這種羊在英語里叫“Blue Sheep”，就是因為有著類似于巖石的藍灰色。奚志農評論昂賽這個地方時，經常強調說這里的動物都不怎么怕人。在動物怕人的區(qū)域，巖羊很少能忍受人類出現(xiàn)在山峰的同一面山坡上，遠遠的聽到人的聲音，它們就會越過山脊線，逃到另一邊去。

首屆瀾滄江源國際自然觀察節(jié)中參賽者拍到的雪豹。拍攝：Terry Townshend

4天的比賽結束后，14個參賽隊伍一共記錄了10種獸類，61種鳥類，93種植物。全部參賽隊員，加上組委會成員、后勤人員、向導，只有鳥類學家特里·湯曾德（Terry Townshend）拍到了雪豹。他架著觀鳥單筒望遠鏡，目鏡上接著手機（氣死了扛著相機、長焦鏡頭的眾人），拍到了一對在遠處山頭上互相舔毛、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的雪豹，它們似乎是未成年的崽子，向導聽附近的牧民說，那里有3只雪豹，它們的媽媽應該也在。鳥人的銳利雙眼，你不服不行。

在翻山越嶺幾乎一無所獲的第二天，明子獲得了個安慰獎：他找到了一大堆豹糞，糞便出現(xiàn)的地方海拔較低，可能是當?shù)厣僖姷幕ū摹?span style="-ms-word-wrap:break-word !important; box-sizing:border-box; color:rgb(12, 142, 56); margin:0px; max-width:100%; padding:0px">光是看看便便，科學家就能知道拉屎的是什么動物，什么時候在這里出現(xiàn)過，它們都吃了什么。動物的便便通過腸道時會刮下一些細胞，其中的DNA里也藏著很多信息。

豹子糞，你們猜手是誰的？拍攝：明子

三江源地區(qū)的保護單位，有著好幾個名號。2003年，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正式升格為國家級保護區(qū)。2011年，國務院決定建立青海三江源國家生態(tài)保護綜合試驗區(qū)。2013年，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用制度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要求“建立國家公園制度”，正是這一要求催生了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掛牌。

從保護區(qū)到國家公園，這其中的變化絕不僅僅是名字的變更。國家公園意味著部分封閉的保護區(qū)區(qū)域，要在受控的情況下，科學地對公眾開放。當?shù)毓賳T描述國家公園的概念時，一再提到它是“國家所有，全民共享”，如何共享是一個不容易的問題。

昂賽的川西鼠兔。鼠兔有貯草過冬的習性，圖里這一只，就是在薅草回家。拍攝：花蝕

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得搞清楚什么是國家公園。

國家公園的概念和理念，源于美國的黃石公園。美國的國家公園體系，有保護、欣賞、非損害性三個核心要素。雖然也囊括了諸如萊克星頓、珍珠港這樣的歷史遺跡，但這個體系畢竟是以自然公園發(fā)家，自20世紀70年代起，整個體系更多關注綜合生態(tài)系統(tǒng)。這樣一個國家公園需要保護資源以供后代人亦能欣賞它的美好。

拍攝：花蝕

然而在中國，國家公園的定義就沒有那么清楚了。論名號，有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qū)、國家森林公園、國家濕地公園、國家城市濕地公園、國家海洋公園……

就拿“中國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這個牌子來說，它被解讀為“中國的國家公園”，其官方英文名也是“National Park of China”。《瞭望東方周刊》曾采訪過中國風景名勝區(qū)協(xié)會副秘書長周雄，文章稱：“在早期的國際交流中，外國專家曾疑惑我們的‘國家風景名勝區(qū)’的定位，‘我們解釋說，它就是中國國家公園，這個定位如今在國際上已達成共識。’周雄說。”然而，中國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名錄中，大多是八達嶺十三陵風景名勝區(qū)、武漢東湖風景名勝區(qū)這樣的單位，欠缺黃石公園這樣的自然公園，也與“用制度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語境下的“國家公園制度”不太兼容。

 

拍攝：花蝕

論主管單位，住建部、林業(yè)局、環(huán)保部、海洋局都有自己的國家公園體系。一個國字頭的牌子，會帶來財政上的直接好處，而制定這樣的規(guī)則更是巨大的權力。

另一個問題是管理上常出現(xiàn)疊床架屋的景象。昂賽區(qū)域內的一條路邊，有一座依山而建的精致小木屋，若再配上一些雪，恍惚讓人有一種阿爾卑斯的感覺。但若湊近一看，嚯，門口兩個大字：廁所。它還是個鎖著門的廁所。向導介紹，這棟豪華廁所是青海省旅游局所建。廁所周圍是一片真正的荒野，保護區(qū)里的居民、保護工作者、適量的游客并不需要這樣的廁所。但從旅游局的角度來看，能沖水的干凈廁所似乎又是必須的。

另一方面，中國的國家公園能是什么樣子，該如何建設，沒有人敢說自己有一套成熟的方案。

具體到三江源和昂賽，這是一個由保護區(qū)發(fā)展而來的國家公園。對于他們來說，如何平衡保護和開放，會是一個問題。

昂賽的官員們對此十分謹慎。當?shù)貫榻哟舜位顒樱矠榱藶槲磥淼挠慰妥鰷蕚?，在峽谷邊劃定了一片營地。昂賽鄉(xiāng)黨委書記扎西東周負責了這片營地的修建工作，他特地強調說，營地里供游客居住的不是房子，而是帳篷，帳篷對環(huán)境影響較小，而且方便拆除，容易消除人為的影響。

昂賽的帳篷營地。這片平地也被當?shù)啬撩裼米髻愸R會的場所。拍攝：花蝕

此外，當?shù)剡€在盡力培訓一批向導，他們由各環(huán)保NGO的動植物學專業(yè)人士和當?shù)氐膶かF高手訓練。作為一個亮點是野生動物的國家公園，向導的專業(yè)、管理能力，會是游覽體驗的核心競爭力。舉個例子，尼泊爾奇特旺國家公園內，有一些在大學里念過鳥類學的向導，他們對當?shù)伉B類如數(shù)家珍，用肉眼就能識別出半千米外樹梢上的鳥是什么種。這樣強悍的向導在中國并不多見。

昂賽的嘗試就這么開始了，他們的確是在摸著石頭過河。

 

達杰拍攝的《巖羊跳懸崖》。這張照片在雜多縣政府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合作組織的瀾滄江源國際自然觀察節(jié)上獲得了攝影組二等獎。

參賽者們在昂賽的第3天，某環(huán)保組織的調查團和一個國際學生考察團相繼趕來了營地，舉辦活動。明子和隊友們在回營地的路上，正好碰到了他們的車隊，看著一溜氣派的車，他們問向導這些都是什么人。“哎呀，文工團、工作組來啦！”向導又撓了半天腦袋：“哎呀，好多卓瑪！”嗨，原來他忘了漢話里“美女”這個詞是咋說的了。

當天晚上，營地里有人對著熱鬧的晚會嘀咕：“來了這么多熱鬧的卓瑪，動物會不會嚇跑？”

這的確是個問題。如何發(fā)展，如何開放，又如何保證保護？這對施政者的智慧提出了挑戰(zhàn)。

尼尕[gǎ]，是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qū)資源管理局局長，他在基層保護崗位上摸爬滾打了20年。尼尕是個驕傲的康巴漢子，每逢遇到活動，就會腰掛藏刀盛裝出席。他認為，當?shù)厣鷳B(tài)現(xiàn)狀較好，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當?shù)氐奈幕驮∶竦囊庾R：“我們一出生，父母就給我們灌輸不殺生的理念。六七十年代的時候，餓呀，所以那時候有人迫不得已選擇了打獵，但在這個地方，當?shù)乩习傩諏Υ颢C很反感，寧可餓著。”

確實如他所說，藏傳佛教在很多區(qū)域內緩解了人口增長和環(huán)境之間的沖突。近兩年來，微信上時常流傳著一些藏族人繩綁雪豹、棕熊的視頻，但調查結果通常都顯示，這些藏民是在救助動物（盡管看起來不太好看）。

盛裝的尼尕。拍照時，他指著后面的圍欄說：“我們特別討厭這個。”拍攝：花蝕

和參賽隊員、當?shù)鼐用?、向導聊天時，大家又往往會提到另外兩個讓昂賽鄉(xiāng)的環(huán)境受益的因素。

第一，這里很幸運地避開了伐木開發(fā)。青海西部森林較為稀缺，昂賽卻是有茂密森林的地方。但這里的優(yōu)勢樹種是大果圓柏，它們長得歪歪扭扭的，不成材，砍了也沒用。第二，雜多縣蟲草多，本地藏民以此維生，就會保護蟲草賴以存在的環(huán)境，而蟲草采集又是一種對環(huán)境相對友好的產業(yè)——本地藏民較少破壞性采集，這比養(yǎng)山羊、開礦都要來得好，貧困的藏民只要肯出力，又能直接從中獲得還不錯的收入。

無形中，蟲草這種“智商稅”部分上交給了扶貧、環(huán)保事業(yè)，這可能是很多人沒想到的事情，也著實讓很多立足于科學的環(huán)保人士非常糾結。

雜多點地梅。拍攝：彭建生

但在保護區(qū)體制下運轉自如的保護事業(yè)，進入國家公園體制里，還能夠發(fā)揮作用么？這就是未來的難題了。

才旦周和他的同事們設想，未來此處的國家公園，應當設立準入機制，進行相對高端的定制化旅游。然而，門檻怎么設，游覽規(guī)則怎么定，剛掛牌才幾個月的管理局還沒有想好細節(jié)。但正如當?shù)匾晃活I導所說，“旅游和環(huán)境保護還是有沖突的”，他們也清楚這種矛盾的存在。

昂賽的白唇鹿。拍攝：普哇杰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一直是三江源國家公園的重要支持者。2014年，呂植、王昊發(fā)表的論文《國家公園：頂層設計與示范》中，建議在三江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建立“三江源雪豹國家公園”。論文提到了4個理由：

• 雪豹保護重要性高；

• 當?shù)卮嬖诒Ｗo空缺，大部分雪豹棲息地在保護區(qū)外；

• 科學信息充分，可供指導；

• 國家重視，當?shù)厣鐓^(qū)保護積極性高。 

就目前來看，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未來應該值得期待。它若能成功，將會為西部地區(qū)的環(huán)保工作和經濟發(fā)展建立一個范本。但未來它會是什么樣子，公眾得和國家公園一起摸著石頭過河。

昂賽的黑耳鳶和烏鴉一樣，成群結隊，對人類的營地很有興趣。拍攝：花蝕

自然觀察節(jié)的最后一天，當?shù)啬撩?、保護工作者和參賽者們跳起了鍋莊，突然歌曲切到了《卓瑪》，很快全場就開始了大合唱。

這些把青春獻給高原的人，一手持著哈達一手持著保護者的刀和槍，至少現(xiàn)在它們都不能從他們的手上滑落。